我又看到你的脸
文/美菲斯特
那是2011年的第一场雪,铅色的灰云笼罩在渡轮码头上,我甚至能看到每一片雪花在云端摇摇欲坠的样子,从渤海湾D市开往山东半岛Y市的“渤黄之星”客轮仿佛驶离2012年的最后一班客船,所有人逃命似的往上挤。四个检票口构成的四个孔洞堵塞了五颜六色的人潮,我将背包高举过顶,总算在被压成肉干之前挤进检票口,顺着被五六十人踩得摇摇晃晃的舷梯钻进二层的客舱。在舷梯上就开始下雪,我还看到一辆接一辆的汽车顺着结冰打滑的踏板往客轮一层开。一进客舱,充斥着烤地瓜烤玉米烤肠和白煮羊头气味的热气包裹住我,拔火罐似的将渗入羽绒服的一丝丝寒气拔除。
D市开往Y市要航行十五个小时,二层的客舱没有椅子,你可以想象一个200平米的大通铺,数百人像百衲衣般缝在一起,每个人和行李占据很小的一块。只有三层的客舱才有类似电影院的联排座椅,而极少数的卧铺要去四层买高价票。
所幸我进去时比较早,抢到靠墙的一个角落,倚着斑驳的漆墙坐下,从背包里翻出薄毯裹在身上,从羽绒服口袋里掏出候船时看的《三体:死神永生》看了起来。
那半年来我漂泊在外,大四上学期没有复习考研,埋头写科幻小说。那时公众号不像现在风生水起,投稿只有有限的杂志和出版社,长篇小说接连被拒,我感到作为一个写手很失败,间歇性的抑郁如涨潮般拍打着礁石般不开窍的脑袋,我一气之下拿出大学三年做家教的积蓄出来散散心。但心里仍是不安,以逃避的态度,每天沉浸在科幻的世界里。
从下午五点到明天早上八点,要熬过十五个小时啊!还有人在陆续涌进船舱,要耽搁多久才能出发呢?这段时间对我今后的人生来说算是长还是短呢?一瞬间我有点胡思乱想,正在这时,一个清脆的声音问:“这里有人吗?我可以坐在旁边吗?”
“可以啊。”她背对着光源,围巾遮住半张脸,滑雪帽压到眉心,她脱去太妃糖色的大衣,露出乳白色的毛衣,修长的牛仔裤下面是铁灰色短筒靴。她揪走滑雪帽,藏在帽子里的长发如溪水流下,围巾在她手里绕走,昏黄的灯光为她的面容蒙上柔光。
她在我右手边铺上一叠厚报纸,背包被随意地丢在上面,女孩盘腿坐在我旁边,对我笑笑,雀斑在卧蚕下若隐若现。我意识到自己很久没笑了,失败的苦涩总在舌底泛起,如含了片苦瓜挥之不去,女孩的笑颜如蜂蜜般以醇厚之味隔绝了萦绕心尖的苦涩。
“要吃吗?”我扯开一袋怪味豆,她伸手接过十来颗,眼睛一弯:“好啦,够了。”
船舱里至少七成人在看手机,脸上被屏幕映得白中泛蓝,女孩的GALAX NOTE 3攥在手里,没拿起来看一眼,若有所思地望着被白雾填满的舷窗。想起上船时下雪,冻僵的手又恢复了触感,我没和她搭讪,今天凌晨四点到下午四点一直在赶路,《三体:死神永生》看得郁闷,加上被船舱里油腻的热浪一熏,恹恹的睡意将我按倒在毯子下,枕着背包睡着了。
客轮在海浪间微微颠簸,我仿佛睡在摇篮中,还没进入第二重梦境,忽然有人将我摇醒:“喂,快起来。”
我睁开眼睛,刚才的女孩近在眼前,是她摇晃的,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,迷迷糊糊地望着她。
“马力,我有些晕船。陪我去甲板透透风吧,马力!”
我不叫马力,而是叫沈三思,当我看到女孩期冀的目光和旁边嘟嘟囔囔的醉鬼,顿时侠义之心爆棚:“阿雪,我们走。”
我背上背包,又将她的背包挎在右胳膊上,她的双手在醉鬼艳羡的目光中攀上我的左臂,两人走出船舱,她眼睛顿时一亮:“外面空气真好!”
我往上层甲板走去,她轻轻扯住我:“你要去哪儿?”
“不是上甲板吹吹风吗?”
“只是摆脱那些酒鬼的纠缠而已。”她的眼睛在长长睫毛下眯了起来,“甲板上多冷啊,我们就在走廊里吧。”
走廊是半开放的,舷窗可以拉开,墙上有可拆卸的烟灰缸,正想问她介不介意我抽烟,她已经从口袋里翻出一盒“金陵十二钗”的坤烟,叼一支在唇间,斜斜地将烟盒指向我。我抽出一支,她掏出一个Zippo打火机点燃了,浅浅地吸一口,没往肺里咽,问我:“你的工作,抽烟的时候多吗?”
“码字为生,抽烟的时候挺多的。”
“哦,原来是位作家。”
“说得好听点叫自由撰稿人,其实吃了上顿没下顿,不能再指望写小说了。马上大四下学期,该正儿八经的找工作了。”
“还好啦,别太耗脑细胞就行,我挺羡慕能写的人。”
“你一个人?出来不觉得孤单吗?”
女孩深深地看我一眼,说:“是,我是一个人。”
她不再说什么,任坤烟的雾气氤氲在脸庞,我后悔把天聊了个半死,在彻底把天聊死之前,我决定抢救一下:“那醉汉快出来了,这里有些凉,我们何不去餐厅吃点东西?过会儿人就多了。”
女孩明显不喜欢人多嘈杂,对醉汉的厌恶更让她一个激灵:“我们快去。”
下午五点半的餐厅果然没多少人,国营船公司的餐厅服务员不想这么早就上工,我俩落座半天不来招呼,我问她:“菜单呢?”
“想吃饭去前台点,先过来买餐票!”服务员踱着鸭子步走向前台,女孩和我跟上去,这时客轮遇上浪涌,她一个趔趄被我拉住。我俩望着身高五尺、腰围五尺的服务员,暗忖:这个体格果然适合在船上的餐厅,端菜很稳。
点完菜,我扶着有点晕船的女孩走回固定在地板上的椅子,她把额头贴在冻出白雾的窗户上:“冰一冰。”
我急忙劝阻她:“别价!凉!”
她抬头对我笑笑,刘海垂在前额,方才额头倚过的地方雾气变淡了,她索性用纸巾在窗户的白雾上擦出一个扇形,望着扇面里墨绿的琉璃般的大海,这时服务员把两瓶啤酒往桌子上一墩,酒瓶上倒扣着两个玻璃杯,她看看布满指纹的杯子,启开一瓶:“直接对瓶喝吧。”
我俩早就渴了,吨吨吨灌下去小半瓶,相视一笑,女孩问:“你喜欢写什么?”
“科幻小说。”
“太好了,我最近遇到一件特别科幻的事情。”
“愿闻其详。”
“我有一个朋友,她发现出生之后就有记忆,是她妈妈的记忆。后来她发现,不单妈妈的记忆,姥姥、太姥姥的记忆也有,乃至上溯几百年、几千年,她家族女性长辈的记忆,都有。”她的目光浮现出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沧桑,梦呓般说道:“夜深人静的时候,半梦半醒之间,潜意识中浮现出很多不可思议的画面……商朝的奴隶在泥地上奔跑,脚印蜿蜒成一排,慢慢脚印变成车轮,车辙上上两匹辕马的马车,人们在阳光下种桑树,设计师在纸上用炭笔画一座大宅子,那变成真的四进宅院,无数全副武装的武士闯入宅院;穿过石墙背后,战壕上方开过很多辆坦克,飞机在黑夜中飞行,视野向高空升去,月球旁边是国际空间站……”
如果是真的,她不知背负了多少有关饥荒、兵灾、内战的记忆,我问:“那她是如何卸下这些沉重记忆的?”
女孩淡然一笑:“我也不知道,你是写科幻小说的,知道其中奥秘吗?”
我心里闪过一个念头,没有宣之于口——她口中的朋友多半是她自己,母亲生下女孩后,记忆全部转移给她。我心里倏然沉重起来,举起酒瓶:“喝酒。”
在酒瓶“叮”的碰撞声中,她笑道:“我说的真是我的朋友,她说的那些我曾经带她去看过……”
我正入神地听着,服务员端上来两份饭:“茄汁鸡丁饭和炸鱿鱼圈盖饭,快吃吧!”
“我饿了!”女孩舀起一勺吃下去,鸡丁滑嫩、番茄酱酸甜,胃口顿时打开了,炸鱿鱼圈单用来下酒也是极好的,我们两个把酥脆的鱿鱼圈吃光了,下面的白饭还没动,我又点了一份炸鱿鱼圈盖饭,她的雀斑在微醺中显得更加俏皮,女孩忽然握住我的手,冰凉的触感让我脸上发烫。
“我可以让你看到我和朋友的不同,我没有骗你。”我感到周围的一切停滞了,服务员大声让其他旅客买餐券的声音消失了,胶合板桌椅和天花板如湖面的奶油般柔软,钢铁的舱壁泛起泡沫,我们冲破那藩篱向上浮去,我穿过钢铁结构的船顶和火星四溢的烟囱,它们内部显现圆弧的切面,我和女孩犹如溺水之人浮出水面,而且还在上浮。
我和她似乎置身于圆泡中,“渤黄之星”客轮在我们脚下三米的地方,船尾有一段海域特别通透,恍若孔雀的翼下之风,留下无数闪跃的翠蓝色,我俯瞰这片大海,海面光滑如绸,仿佛有人远远地掀动这绸缎,漾起无数细碎的波纹。我正想说什么,女孩说:“当我们上升一段距离,你会看到不一样的景致。”
脚下的“渤黄之星”瞬间变小许多,船尾拖出扇形的白浪,琉璃色的大海更加寥廓,夕阳在地平线彼方落下,碎金的反光层层收拢,恍若巨幅唐卡徐徐卷起。而其他景物也不一样了,自东莱港口启程的明代商船,船舱里满载青州的生丝和临淄出产的瓷器,船身一阵晃动,隔着窗口能望见倭寇袭来的安宅船;向另一处舷窗望去,烟囱里的黑烟直指天穹,蒸汽船桅杆上飘着清国的龙旗;商船变成客船,本身的旗帜飘啊飘,旗语无助地呼叫着“SOS”。
“十五年前‘尧舜’号沉没时,你在船上吗?”看到最后一幕,我紧张地攥紧拳头,莫非那时她一个人升上天空逃脱海难,眼睁睁看着其他人被沉船的漩涡卷入海底?
“你看到的只是时光回溯的画面,升得越高,我们能看到的年代越是久远。‘尧舜’号沉没只是这片大海曾经的惨痛记忆,我能带你看到的,只是身之所在地的记忆……”
女孩眼神中浮现一丝凄然:“这里曾经有倭寇劫掠明朝的船只,曾经有北洋军舰奔赴黄海大东沟的战场,曾经有‘尧舜’号沉没的惨剧,而我们只能旁观已经发生的事情。”
我猜测道:“你的能力是制造能容纳两人的时空泡,通过调节时空泡的高度,看到不同历史坐标的景象?而且在哪个地方开启时空泡,就只能看到那个地方视野之内的历史?”
女孩点点头:“嗯,你可以看做我造出了回溯往昔的‘电梯’,而对未来则无法窥测。我的这种能力是不是很失败呢?除了承载那些记忆,其他的做不到,与人分享也难以被人理解。”
她表面上波澜不惊,但是情绪非常激动,时空泡升得更高,我看到海面上升起竖琴般的两道弯,蛇颈龙的长颈凝成巨大的弧,汩汩水流一丝一丝挂在长颈上,恍如竖琴的琴弦。数万块肌肉由远古的头脑精密控制,两条蛇颈龙相互撕咬,不知是争夺地盘还是争夺配偶。
这片大海自太古时代以来,不知冷眼旁观了多少猛兽相争、弱肉强食的景象。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,人类的生老病死、悲欢离合,只是这漫长岁月中的一滴水珠,涟漪都算不上。
回过神来,我和她依然坐在摇晃的客轮餐厅里,方才她在窗户上擦开的部分重新蒙上了一层白白的雾,根本看不到外面的景色。一切如梦幻泡影,我定定神,说:“我叫沈三思,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……”
“沈三丝,我叫冻米糖。”她的清丽、甜美倒是有几分像吃不厌的冻米糖。
“我们在一起,做不成荞麦面。”我故作严肃地说。
“哈哈!”冻米糖肆无忌惮地笑起来,似乎从沼泽般淤积的过往中刺破一个小孔,我和她这两条冻在冰层中的鱼透过小孔呼吸着自由的空气。我俩不顾服务员翻白眼,买了四瓶啤酒离开餐厅,斜斜的舷梯切削出三角形的空间,一盏20瓦的昏黄灯泡将这空间涂上黄油色,灯泡内部的圈圈点点水汽在白漆舱壁上投射出一个个半透明的影子,这块空间更像三角奶酪了。这无人来访的私人空间,我俩像两只躲在窝里的小老鼠,听着澎湃波涛混着尖利风啸的声音,聊起人人网和校内网的没落,2008年次贷危机之后难找的工作,总是挖坑不填坑、看不到结局的《盗墓笔记》,《魔兽世界》的AFK,每当我将话题往她的身世上引,她总是打太极拳般推开,如封似闭、不露口风,后来我不再提起,她提起一些我闻所未闻的事情。
清朝末期到民国时期的奢靡和斗富,人们对麻醉品的依赖和寻找精神鸦片的饥渴,僵化保守的小农意识与资本意识的冲突,人们如鬣狗般追逐银元、土地和享乐,残酷的竞争使得人人缺乏安全感,于是侵犯别人的财富和人身安全,而个人边界屡受威胁又加剧了竞争的变态,人人局限于鼻尖上的利益,即使日寇即将入侵也浑然不觉……
而四百年前的明末也是如此,在她讲述的充满弦歌丝竹、舞姬楚腰的故事中,江南士大夫对吴三桂打开山海关引狼入室和北京城陷落置若罔闻,在酒香、桨声、灯影和画舫的舞乐中发酵出微醺的醉意,直到“剃发易服”的敕令伴着冰冷的马刀架在脖子上。
所谓的文明人没有成为文明的继承者和开创者,和海里撕咬的蛇颈龙没什么区别,几百多年过去了,自欺欺人、自我设限的人性没变。冻米糖记忆中的事件和世界上的桂花、米花糖、青红丝一样多,我俩任由时间浸泡在酒精里。
“那我就说说我的想法吧。”我在逐渐钝化的思维中翻检着下一个词,“我认为所有生命都一定有其存在的价值。在这之中,有特殊能力的你一定肩负着比其他人类更重要的使命。”
冻米糖用好奇的眼神望着我。
“你是人类历史的见证人,你想过这种可能性吗?”
冻米糖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来:“没有,可是要为谁作见证呢?”
“这我就不知道了,但是自从人类历史有记载以来你的意识便苏醒了,在你的DNA中,存储着不同时代的不同个体的记忆。你继承了这些,而且要把它们永远地传递下去,这就是你的使命。”
冻米糖努力不让自己笑出来:“为什么要这样做?”
我差点被她问住:“这个、这个具体原因谁也说不清楚啊。虽说是使命,可也不知道是什么使命。另外还有一种可能性,可以认为你的存在是某种定时装置。生物在地球上不断进化,进化到某个极限水平时,也许你的DNA内的非活性遗传基因会有所反应。”
“会是什么反应呢?”
酒壮怂人胆,我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起来:“以我的想象,到达进化的极限也许意味着肉体的解脱。那样的话,也许你是人类进化到信息流形态的媒介。”
“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。”
“也就是说,当人类到达最终进化阶段时,你的意识就会对人类的进化情况进行判断,成为把人类潜在的遗传基因活性化的诱因。”
冻米糖问:“为什么非要变成信息流状态不可呢?”
我说:“不、不,这只是我的想象。不过,如果进化的极限是非活性遗传基因的活性化,那么在那之后就不再需要肉体了。总之,在‘进化的极限’到来事,因为没有办法进一步进化了,所以要么变成信息流状态,要么就只有退化了。”
“那么,所谓信息流状态,是说人类会死吗?”
“不,是说人类意识的集合会变成接近于‘信息流’的存在。”
“什么时候会发生呢?”
“那就不知道了。但是你自己刚才不也说了吗?人类的行动方式基本没怎么进化。如果是这样,那作为生命监视者的你,出场还为时过早。”
已经醉得很厉害的我,东拉西扯不停地讲着,冻米糖又沉默了。她默默地在我杯子里倒上了啤酒。我的话到底有没有引起冻米糖的兴趣呢?
“你的想法还真是出人意料。”冻米糖突然用快活的口气说,“我的话也很有趣吧?你不认为这是很有独创性的想法吗?科幻里还没有这种故事吧。”
我目瞪口呆,“不,我还没读过类似的故事,这么说刚才的话全是虚构的?”
冻米糖笑了起来。“当然了,刚开始我不就说了,不管你信还是不信。”
在酣畅聊天的同时,一丝不安萦绕在我心头,怀疑越来越明显,我借着喝酒掩饰,回想方才她一再提起关于四百年前的明末、清朝末期到民国时期的事情,我忽然想到:人类社会和这艘客船一样,漆黑的夜航中随时有危险袭来,可船舱里的人借助酒精、赌博和从手机里吸收八卦信息麻醉自己,娱乐至死的人在刻意回避即将到来的危险。
假如女孩说谎,假如她能预知未来,哪怕是一天之后的未来,假如她知道这艘船的宿命,而后刻意上船……她像是什么都无所谓了似的,我累了,不如死掉算了——要是继续说下去的话,总觉得她会说出这样的话
我问道:“这艘船今晚会发生什么?假如我们继续喝下去,谁也救不了谁。”
笑容在她脸上僵住,我继续问:“你想结束自己的生命,对吗?为什么要这么做?”
冻米糖苦笑道:“十五年前‘尧舜’号在这片海域沉没,那时我的母亲和客轮一起沉入海底,当我出生后,我的母亲失去制造时空泡的能力。呵呵,我们这种生物,子代总会一定程度剥夺母代的能力。这十五年来我一直在煎熬,终于决定选择和母亲一样的结局,我要结束本族悲惨的宿命……”
冻米糖的语调充满慵懒,不如说这是一种怠惰的疯狂:“看到科幻写手我很好奇,我想试试你的道行,没想到还是被你发现了啊。现在你可以去找船长,告诉他半小时后由于值班船员睡着,另一艘货轮‘韩进橘’号会和‘渤黄之星’发生碰撞,酿成死亡两百人的大事故,现在取消自动驾驶还来得及。”
“你为什么要自杀?”
“我们这种拥有漫长生命的生物,早已无法感知活着的真实意义,总是被祖辈累积的记忆层层重压,你看就算一片片雪花,累加到树干上,积雪也会压垮树冠,我太累了……”
“你在这里等我,我马上回来!”我赶紧跑去找船长,飞速地敲门,仿佛下一秒那见鬼的韩国货轮就会从海里冒出来穿透脚下的地板。船长从烟雾缭绕的办公室出来,我急得语无伦次,再加上一身酒气和潮红的脸色,在船长看傻子的目光中解释半天,不过没透露关于冻米糖的信息。船长总算放下一半怀疑,让大副联络周边有没有“韩进橘”号,时间一分一秒过去,我急得手心脚心如同针扎,还记挂着孤身一人的冻米糖,她会不会怪罪我呢?
大副总算联络上客轮,确认两船的航线。经过一番中韩对骂以及引用《航海条例》扯皮,在相撞十分钟之前,货轮转向了,与“渤黄之星”号擦肩而过,在船身转向的微微倾斜中,我总算松了口气,在大车店般的船舱内酣睡的乘客,恐怕他们不知道自己躲过死神的镰刀。
而后我带着船长给的两千元奖金飞快地跑向舷梯下的三角形空间,半路上摔了一跤,下巴在铁台阶上磕得生疼,但有这两千元,我可以带着冻米糖继续旅行,让她感受到更多快乐。
可冻米糖不见了,三角形空间地板上只有喝剩的啤酒瓶,暧昧的气味烟消云散了。
我跑过通往甲板的走廊,诡异的风的呻吟向我涌来,吹进来的冷风刮得脸颊一阵阵刺痛。看到甲板上没有人影,就又向船内餐厅跑去。在服务员鄙视的目光中,也没能找到女孩的身影。我还去窥探了特等舱,虽然有可能被赶出来,但还是在船舱里不断地寻找着。
我突然想到,冻米糖会不会是乘车上船的呢?考虑到这种可能性,我又跑到停放车辆的船舱寻找了一番,依然是一无所获。酒意涌上头,眼皮上下打架,我仍在舷梯下的三角形空间里等着冻米糖,她是不是进入时空泡对我避而不见了?假如她回心转意再到这里呢,或许她会在斑驳的白漆舱壁后面出现,或许鼓噪的风机背后会响起她银铃般的笑声?然而疲惫和酒意淹没了我,我支撑不住,很快陷进梦乡,直到第二天早上我被入港的汽笛声惊醒。
客轮靠港,但我还是不死心地站在细雪飘零的码头上。虽然所有乘客都下了船,换上一波乘客上船,但我还是一直观察着每个人的脸、一直等待着。最后我还是没有再见到冻米糖,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。她突然出现在我面前,又突然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。
我回到学校,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做毕业设计、论文答辩,一轮接一轮地面试,心仪的OFFER迟迟拿不到,喝一场又一场散伙酒。只是在借酒浇愁的夜半,我突然从微醺的熟睡中醒来,月影徘徊在斗室之内,宿舍里其他人在熟睡,我想起舷梯下的三角形空间里渡过的时光,往事像牛毛细针般刺进心脏最隐秘的位置,咬着被单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。
我想起和她的戏谑,没想到一语成谶——“沈三丝,我叫冻米糖。”“我们在一起,做不成荞麦面。”
外面有车经过,车灯打在墙上的亮光从左往右一扫,叶芝的诗蓦然浮现在心间,那首诗好像叫《深沉的誓言》。
只因未曾遵守你我之间,
深沉的誓言,
或许你已与他人相恋。
但每当我与死神直面,
于甜梦中步上山巅,
或酣然于醉乡流连
恍惚间,
我又看到你的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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